远处,乌压压的城墙,渐渐与这夜色融合为一体,在一片漆黑中宛如阴云一般投下了巨大的影子,镇子里,若是没有那些大户人家的长明灯,真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了。
山陕会馆的大拜殿,在春秋楼被焚毁之后,几乎就是镇子里的最高建筑了,但是除了殿内的点点烛光,偌大的身影也似乎完全融入夜空。
张堂文想起了当初在杨鹤汀的那间破屋里,杨鹤汀兴致勃勃地畅谈所学,无畏无惧地重申志向,是那般的令人神往。
人,钦佩!志,赞叹!但更让张堂文心神俱往的,是杨鹤汀描绘的未来,自强自主,生生不息的新时代。
杨鹤汀为了这个愿景,以身许国。
我呢?可以做什么?
张堂文缓缓转过身子,按住张堂昌的肩膀,轻声说道:“堂昌,我知道,你说的,是事实!”他的眼神盯住张堂昌的眸子,却没有往日的严肃,只有满是亲切和欣慰的真情,“但是,我们身在哪里?我们脚下踩的土地,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,无论是故乡还是远方,只要我们走正途,勤奋!勤俭!我们总能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!但是,堂昌,我们的眼光不能仅限于当下啊!”
张堂文将张堂昌拉到窗边,一同看向漆黑的夜空。
“如今的大清,时局动荡,外敌环伺,内乱不止!倘若国家没有了,我们脚下的土地,还是属于我们的么?如廖启德之流,为洋人牵马执鞭,你可愿意?杨先生所为,想必你也心知肚明。无论是大清延绵永续,还是杨先生所说的创立民主自强新篇章,都是我泱泱中华朝代更迭,遍观二十四史,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!大势所趋,任谁也挡不住!蒙古人骑马射箭入中原,满旗破关横扫天下,有谁似当今的洋人,只想着劫掠。他们不会管你泱泱中华万万兆百姓是死是活,他们要的,只有钱财!朝廷不许他们以鸦片荼毒百姓,他们便用坚船利炮开路,割地赔款,苦的还不是天下间最无辜的百姓?你我皆是商贾出身,我们又能做些什么?”
张堂文指着东裕街张家老宅的方向,那里是城东最亮堂的地方,“我们住在高门大户里,就真得能充耳不闻穷苦人家的哀嚎么?天下生意没有做完的时候,银子赚多少是个头?你不说,我也知道,你除了散漫荒唐,心地并不差,不然为什么你家院后门天天围着讨饭的流民?城东我张家无人说半个孬字,不会完全是我张堂文一人行善积德便可全管的!”
张堂文满眼深情地看着张堂昌,抚在张堂昌肩头的手用力地捏了捏,“我们不卖收棉合同给廖启德,并不是为了什么江南制造局,江南纱厂,更不是为了张之洞大人,为了朝廷,我们,为的是大义!为的,是江南厂数十万劳工!为的,是让洋人知道,我泱泱中华,不是每个行商都会见利忘义,老祖宗不只教会了我们如何钻营,也教会了我们识大体、明大义!”
张堂文说道情深处,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,“堂昌,屯棉之事是你攒的局子,做哥哥的,本不该横插一杠。但,事出有因,哥哥我也并未对你有任何的保留,还希望你能够在这件事上,理解我,相信我!屯棉一事产生的所有后果,我张堂文一力承担!”
张堂昌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张堂文,他默默地咬住下嘴唇,许久才缓缓吐口说道:“打小我还以为你生就是个冷面佛,整天不苟言笑,话都懒得多说一句,今儿怎么如此聒噪!”
张堂文愣了一下,莞尔一笑。
张堂昌不耐烦地甩了甩脑后的辫子,“张家一向你说了算,祖产都在你手上,账房我也没管过!我说不,有用么?”
张堂昌挤了挤眼睛,回身拿起自己的瓜皮帽扣在脑袋上,便起身离去了。
“你要做英雄,谁也拦不住,但别把别人都当孬种!张家祖产也有我一份,名声岂能让你独占了!”
张堂文望着张堂昌渐渐走远的身影,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