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卿所言甚是,然为人父者,又怎忍子嗣相残?”皇帝扶额向前探了探身子,开口道:“只愿此事,无后世子孙所效,今真人已是知天命,而国储空置,真人有子十八,皆庶出也,卿以为,何人可为储?”
“臣......”丞相顿口,语迟而不言。
“卿可直言。”皇帝道:“朕有二怕也,一为怕将来子嗣相残,二为怕国君羸弱不能压制天下。”
“长公子可。”沉默了半晌后,丞相开口道:“长公子刚毅而勇武,信人而奋士,为诸公子所不如也!”
“扶苏吗?”皇帝看着丞相,颇有深意地说道:“若真人所记不差,卿与扶苏可是向来不和,而卿之长女又嫁公子将闾,卿何不荐半子?”
“陛下。”丞相闻言以手加额,长身作揖道:“昔者,晋之中军尉祁黄羊荐解狐于悼公周,有言曰:‘君问可,非问臣之仇也。’,臣虽不才,然常以古人自省,况国之储君,社稷之根本也,又怎能凭私人之好恶?长公子仁心厚德,他日若为君,必会加恩于诸公子,而长公子又素有贤名,朝野皆为称赞,可守陛下之功业。”
“卿却是有古之遗风,可称国士。”皇帝赞许地点头,又说道:“若他日扶苏为君,卿应尽心尽力矣。”
“臣虽老朽,然必不敢有负陛下所托。”说罢,丞相叩首而誓道:“若非,必腰斩于市,三族尽灭!”
“卿何须如此。”皇帝嘴角微微一笑,道:“君臣一场几十载,真人信卿,既然卿以为扶苏可佐,真人便遣中官拟诏,令扶苏返咸阳为储。”
“陛下。”丞相皱眉,略有不解地问询道:“亦可诏长公子于驾前,又何须咸阳?”
“怕是真人无有时日了。”皇帝面露悲戚之色道:“旷古功业尚未完半,怎奈天不假年。”
“陛下。”闻言,丞相忙拜道:“陛下不过微恙小疾也,只需静养......”
“卿不必宽慰。”皇帝摆摆手,坦然说道:“医官有言而不实语,真人如何?自家知之。”
说着,皇帝强撑着走下屏床,朗声一笑道:“天不佑我,为之奈何?假以真人仍有寿二十年,必可使大秦疆土固若金汤亦可使天下安定,四海归心。”
“真人冲龄为君,十余年一扫六合,尽天下为秦,使炎黄苗裔皆同文同语,归于治下,再无兵罹之祸事。”皇帝环顾左右,睥睨之势尽显,放声道:“禹、汤、文王皆不若真人,千古之下谁堪如此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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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时分雨依旧没有减弱的趋势,行宫内一些低洼的角落里充满了积水,风吹起长廊两侧悬挂的烛火灯若隐若现,角檐下的铜铃叮铃摇曳。
中车府令躬着身子垂着头拘谨地站在一处偏殿外无声地等候着,随着偏门被一名宫人推开才微微抬起头来,面容憔悴布满横纹。
“公子可曾醒了?”叫住急匆匆要离开的宫人,中车府令用沙哑的嗓音问道。
“醒了。”欠着身子,宫人有些畏惧地作答道:“公子要吃些食物。”
“快去准备吧。”打发走宫人后,中车府令面露戚然神情缓步走了进去。
殿内宽大的床榻上端坐着一名看似年岁不大,身着白色襜褕蔽膝,头发散落着披在背后的少年郎,皮肤苍白毫无血色,双眼空洞无神。
“中车府令高见过公子。”
“嗯,坐。”轻哼一声,少年郎神情涣散看不出任何表情。
听命坐下后,中车府令望向少年郎一眼,颇有些伤感地说道:“随陛下巡游近一载,公子可有中意的地方?”
没有得到回答,少年郎眼观鼻观心默不作声。
中车府令见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,灯光下脸庞上更显沟壑纵横,细细看去鬓角处也有几丝斑白,略微着身子说道:“不知公子以为九江郡如何?寿春县为夫人母族故地,其乡人也多尊崇芈氏,公子若是前去定居想来也会得到其照拂一二。”
“嗯?”少年郎挑起眉头,有些不解。
中车府令没有忙着帮少年郎解惑,而是从衣襟内拿出几个金饼捧在手中,眼角含泪哽咽道:“公子平日在咸阳花销甚多以至府库少有积蓄,夫人又是荆亡人之后,私囊更是羞涩,这几个金饼乃高多年积攒所得,公子且拿去,他日待到了郡县之地也好用于立身置地,长公子素来节俭,想来日后也未会有赏赐予公子,自我先君孝宗起宗室子弟无战阵之功者无封爵,仅凭微薄禄米过活怕是都不如一般黔首富户殷实,每每思及此事高都心如刀割。”
话说完,中车府令长躬作揖,不顾少年郎神色异常,缓步退身出去。
雨打窗檀发出悦耳的声响,阖目而卧的少年郎猛然睁开眼睛,死死地盯着承尘,良久后无力地坐了起来,额头上布满汗珠。
荒野中巍峨耸立的行宫、画符般的文字、古朴的发髻样式、中车府令高、九江郡、孝宗、长公子、咸阳。
自己是谁?一切都呼之欲出了,千古第一帝的第十八子,被后世反复抨击的对象,公子胡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