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人言:当大建海军,效仿大顺,御敌于国门之外,将来决战碧波之上。”
“荷兰国商馆馆长,亦私下里说,若本国造舰,荷兰国可帮助聘用造船匠师。当年伊达政宗既能造西洋船,吾亦可以。”
“吾儿以为如何?”
前一个回答并没有得到赞许或者反对的明确答案,德川宗武心头却是狂喜。不反对,那便是默许,终究疲敝诸藩而强幕府的政策,实在不好让一个幕府将军直接说出来。
此时听到海军一事,德川宗武大声道:“万万不可!此荷兰人鹬蚌相争之计也。”
“一艘战舰,刘钰报价七十万两。松平辉贞亦是老成之辈,必与昔日江户所见不同。纵不值七十万两,亦在五六十万上下。”
“唐人多金,若是比拼造舰,如何比得过?”
“海上决战,今非昔比,不可载武士登船肉搏,要比拼的就是船大、炮多。本国造一艘,唐人造十艘,与其寄希望于碧波决战,尚不如寄希望于神风再临。”
“花费百万金,一战全灭。况且刘钰狡诈,岂能放任本国造舰而不顾?荷兰人不过是希望本国造舰,大张旗鼓,以让唐人注视,倒是免去了他们的危机。”
“以荷兰风说书所言,唐人在南洋诸多,只恐荷兰人意欲使本国为器,而缓唐人南侵之时。”
“刘钰求财若渴,荷兰人富庶,岂不动心?是故此诚鹬蚌相争之计。”
“朝贡之时,当如实相告,或添油加醋,只说荷兰人挑唆本国造舰反抗天威,反倒使唐人与荷兰心生罅隙,当可行之。”
德川吉宗反问道:“如此一来,荷兰反目,又将如何?”
“父亲,若荷兰人反目,又能如何?若来攻打,岂不正好让中华出兵,使鹬蚌相争,而使唐人无力再觊觎日本?若不攻打,反正唐人要本国杜绝与之贸易,又有何区别?”
德川吉宗苦笑道:“如此,只好做中华之忠臣?刘钰狡诈无比,自长崎所输入之书籍,十年间,除甘薯救荒与西洋诸国恶行之外,竟再无半本奇技之书。火器之类,他今日售卖,明日便可不售卖。”
“父亲,昔日南蛮人沉船,本国始得火器。本国亦有巧匠,缘何就不能效铁炮之事仿制?至于荷兰国……父亲且想,若荷兰国真有独战大顺之力,何不出兵?若其出兵,日后贸易扩大十倍,父亲难道会不允许吗?荷兰人如此重利,且不出兵,足见无求胜之机。此其一也。”
“其二,荷兰人既有鹬蚌相争之意,岂因本国几句话就结仇放弃?纵然挑唆唐人与荷兰之矛盾,荷兰人为了自己,又岂在乎?况且只要给钱,何愁不能得所求之书册?”
“其三,昔日英圭黎人再求贸易,本国以英圭黎王迎娶葡萄牙切支丹教公主为由拒绝。南蛮诸国,又岂只有荷兰?英圭黎国亦不信切支丹教,在平户多年,也不曾传教,且有三浦按针之故事。”
“父亲需知,是荷兰人有求本国,力求本国牵制唐人。而非本国恳求荷兰,牵制唐人。”
“荷兰人既有求于本国,本国越是挑唆唐人与荷兰的矛盾,荷兰人便应该更支持本国才是。”
“挑唆的越狠,荷兰人越会支持。而不是使劲儿结好荷兰人,荷兰人才会支持。”
“不但要将荷兰人建议造舰的事告知唐人,更应翻出历年的荷兰风说书,将荷兰国以往风说书中有对唐国不敬、仇视、不满之语,尽皆找出,一并奉上。”
德川吉宗眉头一皱,随即舒展。
只一瞬间,他心中废掉长子而立次子的心思,已然定下。
自己可以借着中日战争结束一事,辞掉征夷大将军一职,效东照神君退位隐居,大御所居后控制。
一来可以避开一些风言风语,再怎么样也是战败了,天皇被抓了,京都被攻破了,总得走个形式避一避风头。
二来也可以在背后操控辅佐,让二儿子坐稳位置。虽说不少重臣其实是支持德川宗武的,但终究德川家重才是长子。真要是自己死前再传位,那可能会有一些波折。
不管德川宗武说的办法有没有用、也不管荷兰人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心思、亦或者荷兰人是不是只是因为贸易上更依赖大顺……
但德川宗武的想法和思路,至少是有些脑子的,思路还算是活跃的,能跳出传统的诸藩和幕府的关系,去看待国与国的问题。
夷陵之战吴蜀两国打出了脑浆子,诸葛武侯还不是很快派人修好?
可能这种挑唆,并没有什么用,至少思路不那么死板。
现在的情况,今后的未来,谁都不曾见过,一个墨守成规的人,担不起幕府的未来。
大约用后世的关系做不恰当的比喻,大顺就像是女神,要跪着去舔,舔到极致,说不定就真能舔出来一些好处。
而荷兰可以类比用工荒时候的老板,急缺工具人的时候,明知道工具人在背后嘀嘀咕咕没有好话,甚至摆脸子,那也得笑脸相迎只求干活。工具人舔再多,也不会多拿一分钱。
日本很合适做牵制大顺的工具,没有更合适的了,反正不能去找朝鲜。
所以就算再坑荷兰,为了抗顺,荷兰也会帮日本;反过来,大顺离得这么近,稍微没舔好,可能就又要挨一顿打。
去舔荷兰,舔半天,荷兰也不会出兵去打大顺,白舔。毕竟要打的话,早在大顺出兵釜山的时候,荷兰就该派军舰了;舔荷兰,还会导致大顺极为不满,心里担忧三千越甲可吞吴之教训,说不得就要打到幕府倒台。
这其中的关键,就是德川宗武所说的:荷兰人私下里支持日本造舰,不是因为爱日本,而是因为要用日本。既然是用,那是荷兰自己的利益,与日本怎么对待荷兰并无关系。
荷兰人不出兵,也是因为荷兰自己的利益,而不是因为日本没舔到位。
当年岛原之乱的时候,可是根本没舔,荷兰人赶忙派了军舰来助战。
当年禁教的时候,也没舔荷兰人,反倒给荷兰人甩脸子。荷兰人可是主动派军舰在吕宋到长崎的航线上航行,到处抓偷偷前往日本的天主教传教士,比监管切支丹教的大目付还积极,不要一分钱,一手炮制了平山常陈事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