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知道是权宜之计,可权宜到后来,根深蒂固,已难根除。
李淦看了看刘钰,忽而道:“那你难道不是支持组建对倭国的贸易公司,行使贸易垄断吗?你也知道,这样不好,但是可以收上银子、方便管辖、减少走私。为什么你支持这个,而反对那个呢?”
刘钰觉得有必要把这其中的区别讲清楚。
“陛下,对倭贸易,授予垄断,陛下可以得到数万随时可以征召上舰的水手;得到钱财;得到对倭国的控制;得到数百艘随时可以运粮运军的船;得到倭国的地理山川……”
“而若垄断官营对西洋的贸易,除了钱,陛下还能得到什么?腐败?贪污?漂没?既没有水手,也没有有航海经验的船员,更没有可以竞逐于大洋之上的船长。”
李淦笑道:“卿说错了。朕的钱,一样要投入海军啊。一样可以得到水手、船员、军舰。”
刘钰梗着脖子,问道:“陛下,既然坐地就能收钱,那还养一支海军干什么呢?那不是赔钱的吗?”
李淦差一点被刘钰绕过去,自己心里理了片刻,忍不住大笑道:“爱卿真是难得糊涂!你是本末倒置了。养海军,一定要有用吗?就像是养一支无敌于天下的精锐,难道养了就一定要用?若是天下无兵战之事,不是更好?”
“就像爱卿所言,养了一支强大的海军,西洋人便不敢试图攻打本朝,糜烂东南。为什么一定要用呢?如果不用便可,朕便花钱养着又能如何?”
刘钰等皇帝笑过了,才问道:“陛下可以持续投钱,陛下怎么保证后世子孙一定投钱?前明太祖可以保证勤政而废了宰相,如何保证后世子孙如此勤政?陛下的权宜之计,三十年内大有益处;可若长久来看,不但无益,反而有害。”
“若如对倭贸易垄断权,陛下可以为后世子孙留下每年百万两的岁入;为大顺留下源源不断的每年数万水手;为大顺留下对倭国了如指掌的控制;为大顺留下数百条随时可以征召入列作战的舰船。”
“而若在岸上通商垄断,除了钱,什么都得不到。而且,陛下圣明,可以投钱入海军,臣深信不疑。可臣不敢相信,百年之后,海军是否还会有钱投入。是以,短期来看,或许有利,可以筹钱;长久来看,大为不利。”
“所以,臣这一次趁着瑞典人订烧瓷的机会,使船前往欧洲。陛下占据股份最大,能够得利;同样的,陛下还得到了一名去过欧洲的船长、一船去过欧洲的水手;一条通往欧洲的路线;一张沿途的补给海图。”
“是以,臣反对在岸上授予垄断权。坐在家里就能挣钱,必生懒惰。”
“臣,反对!”
这是刘钰第一次正式反对皇帝的意见,而且是以名正言顺的大顺勋贵伯爵的身份来反对。
他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打破天朝这种“坐在家里就能收钱”的惰性,为此他宁愿多等几年、宁愿每年造舰的数量慢一点,也不想皇帝搞这种权宜之计。
改变皇朝姓氏的,可能只需要一个人。
而要改变天下,需要的是一群人,一群和大顺此时的统治基础截然不同的利益群体。
皇帝今天能给,明天就能收回去,他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的“圣明”上。
哪怕这种“圣明”,可能会让大顺在数年之内就膨胀出一支好望角以东无敌的舰队。
但这不是一支海上的舰队,而是一支在紫禁城的舰队,很可能就会如郑和一般昙花一现。
李淦见刘钰反对的如此激烈,心头没有不爽,而是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想法。
“爱卿勿要急躁。西洋诸国是不是闭关?”
这一点没法反驳,西洋诸国此时就是闭关的,垄断的贸易公司和重商主义思维,只希望出不希望进。
按照东贸易公司的垄断权,如果大顺的商船在英国靠港售卖,英国政府有义务把大顺的货船击沉,分走货物。哪怕不这么激烈,也绝对不会允许大顺的商船进港。
“是。西洋诸国对大顺是闭关的。”刘钰无可反驳。
“那么,爱卿派船去瑞典,就靠那些无法的走私贩子,多久才能使得岁入百万?按你所说,荷兰国与英国,两国军舰共有一百二十万料,朕的海军每年投入一百万,要追多久?朕力排众议,每年才能挤出来一百二十万两投入威海,从你去威海开始,已经快要十年了。”
“这么久,一艘战列舰都没有,只有六七艘巡航舰,朕岂能不急?”
“岁入,无非开源节流。朕这么办,难道不是开源吗?”
刘钰摇头。
“陛下,您这不是开源。您这是与民争利。源头的水流并没有扩大,只是原本归商人,现在归陛下。”
“派船去瑞典,从走私开始一点点做大,那才叫开源节流。因为一担茶,假使在福建卖十两,在哥德堡卖给走私贩子可以卖三十两。多出的这二十两,才叫开源。”
“瑞典哥德堡的走私贩子,才是天朝开源之处。”
“这二者,只能取其一。若陛下既在海关垄断,又允许臣派船去瑞典走私。试问,若西洋人控诉臣走私,威胁若不处置就断绝贸易,陛下纵然站在国人海商一边,百年之后能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