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在船楼的大门前差那么一步,他险些脑袋搬家,被彩虹金刚一记横扫逼得满地打滚,蜷成了球。想要顺着对方凶悍的砍杀落进门里。
他却愣住了。
——不对劲!
味道不对!
船楼里原本有一桶鲑鱼。
它应该发腥味。
可是现在却有种煤炭的恶臭。
小伍浑身一个激灵,踢着门板贴地滑出去老远。
再看身后的“船楼”,哪里是船楼,分明就是舵手室旁边的大锅炉。
是彩虹金刚的能力!这些是幻觉!
如果刚才他就这么钻进炉门,连骨灰都不会剩下。
“你逃不掉!面对我!面对我的魂威!我会让你见识见识旧世界的肮脏手段!”熊彼得扶着梁骨,爬过第二甲板,步履瞒珊地往前走。
陈小伍在此刻呼吸急促,再无试探的意思。
魂灵的化身在熊熊燃烧,像是一颗人工太阳。
它照出的彩虹金刚换上了枪与阔刃剑。
子弹在一刹那爆开漫天烟花!
——只有一声枪响!
性感炸弹严严实实地护着小伍的脑袋。
钢铁组成的弹幕变成了雨水,浇在陈先生的躯干上。一旁的海员吓得屁滚尿流,让这些海市蜃楼一样的光效逼回了舱体里避难。
噗嗤——
小伍不避不让,一路往前,腰腹多了个拳头大的坑口,变得血肉模糊。
他的两眼赤红,性感炸弹的催生之下,肉芽一根根重新长了回去,伤处透着令人发疯的痒。
刀子和羊蹄撞在一块,小伍一脚踏定,使上浑身的力气,霎时终于冲到了熊彼得面前。
记起凯恩老师说过的!
要让身体里的力气流动起来,要像大海,像水一样!
砰——
可是熊彼得的脑袋,却变成了无情的枪口。
——还是幻象!又被骗了!
不论是性感炸弹的羊蹄,还是他小伍的手臂,在那一刻变得支离破碎。
可是他没放弃!紧紧攥住的拳头松弛开来,将身体中的散碎弹片抛去半空。
紧接着!扣动起爆按钮!
四散的铁砂在甲板上变成了一把热情的火焰。
藏在幻境中的老人终于在烈焰中现身!
性感炸弹如一颗流星,拳头无情地轰上熊彼得的腰腹。
那一刻,这个老人朝着棺材又往前走了几步!
“嗬……”熊彼得两脚几乎要离开地面,让这记羚羊冲顶一样的拳击打得眼睛暴凸,可是她却不愿认输,因为——
——这就是她想要的。
腰腹多出来的爱心印记慢慢消融,她再次藏匿在船体各个角落,试着呼吸,试着苟延残喘,试着消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。
她感受到颓老的身躯中,诞生了一个崭新的自我。
血液的流动随着新陈代谢加速而加速,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,她的头发开始脱落,染色体端粒差使细胞进行着最后一次分裂。
她要继续和同乡斗下去,要把遗产完完整整的留给陈玄穹。
小伍一击得手之后,整个甲板都安静下来。
除了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,鸥鸟的嘶鸣,再无其他观众。
从迷离的七彩虹光中,走出一个女人。
她与熊彼得完全不同,年龄大约三十岁上下,丹凤眼,唇色如火,颧骨消瘦,眼神生冷,表情却很狂热。
她穿着大红大绿的船长套装,在狂风中捂住了帽子,一手拿着弯刀,袖口处的挂钩悬着一杆锯短枪管的香水瓶猎枪,另一只手捏着半个橘子,狠狠地咬了一口。
橙黄色的汁液四溅,顺着她的唇一路往脖颈流向下巴,淌进领口,将胸前的襟衣白花染成太阳的颜色。
燕尾随着季风猎猎作响,两只靴子踩在满是凹坑的甲板上,每一下都使足了力气。
她大笑,大骂,大喜,流出来的眼泪好比红豆,像血一样。
“你好!在我船上胡闹的小畜生!”
她风情万种地朝陈小伍举刀相向。
手中的香水瓶火帽微微发红。
彩虹金刚理顺了她的秀发,像个温顺的管家。
她就是熊彼得。最初的熊彼得,最后的熊彼得。
小伍重整旗鼓,震惊地看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女人。
最后还是忍住了。
毕竟这个时候,一句“美女你谁啊?”说出口来实在失礼!
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,补好身上的两处枪伤消费了肌体的大部分能量,他几乎要被对方的枪弹给榨干了。
性感炸弹身上的火焰时明时暗,也代表着小伍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。
他需要能量,需要任何能量,只要是吃的,能通过身体这座化工厂,转化为每个细胞增殖时需求的能量。
可是熊彼得容不得他进食。
决斗再次展开,亚蒙的幻身碰上彩虹金刚时,有种颓势难改,再无回天之力的感觉。
对方的刀法凶狠残忍,哪里是小伍这个学了一个月拳的愣头青能对付的!
他得求变!他主动朝对手的本体冲了过去!
这一回,大海盗轻巧踏步,游离在梁骨和观测台之间,仿佛回到多年之前,攀爬桅杆和帆船的结绳大网那样轻松。
熊彼得女士握着枪,一下一下朝着小伍的脑袋点射。
两人的距离稍有拉紧,小伍就会被对方靴跟锋利的小刀划开皮肉!
她灵巧地在船头翻飞,小伍追到船长室,面对他的又是满房破碎的相框,带着相框玻璃破片的攻击。
他想去拉扯熊彼得女士的累赘燕尾,几次无果,却叫对手用精妙的步子和填煤铲拍的头昏眼花。
熊彼得嬉笑呵斥。
“小畜生!明面上的弱点不叫弱点!”
他想将熊彼得逼进船楼,于是步子迈得更大,寻到武械库的入口,拿住门把的瞬间,却闷声吃下一颗子弹。
“你有所求,就有所失。”
大海盗不知何时已经贴到小伍的腋下,从死角观察着小伍的脸色。观察着小伍的肌肉状态,身上的汗渍与尿素的味道,观察着体能状况。
像是鬼魅一样,不等小伍做出反击。
她如游鱼入水,站到五步之外的距离,往猎枪中填火药,塞铅弹。
小伍的身体失衡,脊椎叫这枪打得断成两截,面色惨白,毅然决然地扣下起爆开关。
武械库的门把发红发热,炸成了碎片。
库房中落下不少刀兵枪械,散了一地。
小伍想伸手去拿,肩头跟着枪声猛然抖动。
熊彼得:“像对着一桶死鱼开枪。”
小伍没有放弃,他将疲软无力的性感炸弹喊回身边,调令魂威来治疗伤势,趁着熊彼得填装火药时,滚进了船楼的娱乐室。
他捂着伤处,捂着破破烂烂的军服,在大门处用左手摸了一把,准备当做埋伏熊彼得的后招。
可是大海盗干脆把围栏旁的大炮拉到门前,对着她以前珍爱的画廊,点燃了引线。
轰隆——
整个船身都跟着震了一下。
小伍的脸色越来越差。
他听见大海盗的谆谆教导。
“让人看见的埋伏,就不叫埋伏。”
他走向配重哑铃,想把这些沉重有力的铁块当做爆炸物。
熊彼得翻开船楼的残骸,踏进娱乐室的瞬间,手中的弯刀脱手射去。
这一刀,剜断了小伍的锁骨,插在软肋的间隙里,拔都拔不出来。
大海盗说:“孙猴子锁了琵琶骨,也得老老实实求饶。”
这场决斗,已经走到尾声。
小伍还想挥拳,软弱无力的左臂抬不起来,右手的意图太明显。
熊彼得抓着一把海盐,隔着两个身位的距离,往小伍的脸上,眼睛里,伤口中撒。
“厨房里的东西也足够致命,你要处处小心。”
从木桶中,她选了一条鲑鱼,拆出骨头,捅进小伍的脖颈。
“这个地方叫大动脉,旁边有淋巴,有软骨,有气管。用鱼骨头也能割开。”
小伍捂着眼睛,照顾不到伤处,他一步步后退,一步步瘫回沙发上,再也动弹不得。
熊彼得女士坐在他身边,一点也不避嫌,听见小伍沉重的呼吸变得微弱,变得越来越嘶哑。
她从腰胯的皮囊里取来水袋,把里边的蔬果可乐浇在小伍的头上。
小伍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庄稼一样,身上的伤口得到了糖分能量的滋养,开始愈合。
熊彼得从皮囊中取来两封信,拍了拍小伍的脸。
“下次写家书的时候,别去邮电局,像我一样,用信鸽和猫头鹰就好。”
小伍说不出话,他的气管被熊彼得割断了。
如果对方要割他的动脉,那么他已经死了。
熊彼得女士脱下帽子,坐在破破烂烂的娱乐室里。
她指着残破的大门,又指着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的吧台木桌,指着前前后后战斗中破坏的地板和天花板。
“终于有点画廊的意思了。”
她搂着陈小伍的肩,作为同乡,重新介绍着郁金香号,重新介绍着自己。
“我搂住你,你不介意吧?”
陈小伍摇了摇头,气管还没长回去,他刚把鱼骨头从喉咙里剔出来。
熊彼得笑颜如花,她像是一朵盛开在夏日骄阳下,刚被雨水滋润过的火红玫瑰。
“你摇头是什么意思?是不乐意?还是没意见?你倒是说话呀?”
陈小伍说不出话。
熊彼得笑道:“哦!现在明白了?你被我割了喉咙,又怎么能说出话呢?”
陈小伍想伸手,因为他看见了,看见了令他感兴趣的东西。
熊彼得女士死死抓住了小伍的手,因为魔术师是靠手吃饭的,这太危险。
不过她想着,自己的时间不多,最后还是让陈先生拉开了襟衣的花领。
陈先生这才看清,熊彼得女士的脖颈到胸膛,有一道可怖的,如蛇一样的伤疤,一直往胸腹去。
这些伤,这些痛苦,都是她的财宝。
熊彼得将她一辈子的财富,通过伤痕,如数送给了小伍。
这个女人耸肩无谓,把陈先生搂得更紧了。
“你这身子和脸,是长得好看。我要是还年轻,你上了我的船,我就带你来这里做运动。”
陈小伍猛摇头。
熊彼得反倒是撇嘴吐口水。
“你还嫌弃起我了?你也配?”
陈小伍只是流泪,不说话。
熊彼得还奇怪了。
“哟哟哟哟哟!我把你打哭啦?!这可不行!我怎么能欺负一个弱男子呢?你说这可不可笑?哈哈哈哈哈!”
笑着笑着,她跟着陈先生开始哭。
她从对方身上,嗅到手性分子的味道时,嗅清楚那太阳一样温暖,芳草从泥土中发芽的生命力时,突然有种大彻大悟,大喜大悲感觉涌进心头。
“我想起来了——”
她把陈先生抱进怀里,像是哄孩子那样。
“——我想起我在地球用的名字,嗨呀!好难想,好难……”
她一点点清掉小伍脖子里的碎骨头,看着血肉模糊的伤,慢慢变成疤,带着血痂脱落。
“老年痴呆是顽疾,我要是把老年痴呆这个病也忘了,会不会立马痊愈呀?”
小伍哽咽地答道:“我他妈怎么知道呀!我又不是老年痴呆!”
“你他妈说得真有道理!”熊彼得抱着小伍的额头,靠上自己的前额,轻轻拍着同乡的脸:“我就是奇怪,你怎么就哭了呢?”
小伍:“你打我打得那么狠!我他妈快死了!想老婆了!能不哭吗?”
熊彼得:“你怎么连死的时候都在想老婆!有点出息行吗?”
小伍:“因为你和她很像。”
“哦?你说我像你老婆?”熊彼得瞪大了眼睛:“这种搭讪方式是我那个年代的,一九七九年的!你不像八十年代的人呀。”
不等小伍解释萱丫头的来历。
“你知道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吗?”
熊彼得又开始谈起过去。
“我父亲带着我去唐人街,去福州帮的蛇头那里找工作,给中餐厅打工,你知道吗?”
她谈起前世的回忆时,眼神温柔得简直像个良家妇女。
“说是中餐厅,其实做的还是什么炸鸡呀,汉堡呀。我一天要站十二个小时,早上十点做到晚上十点。生意很好,中国菜世界第一嘛。大家看见招牌就会往店里挤。”
她说着说着把鼻涕和眼泪都往小伍的血衣擦。
“后来我在停车场,看上了一个泊车员,那个男孩子特别干净,是个美裔华侨,眼神清澈,开车技术高超,停车停的特别稳。我想给他生几个孩子。”
小伍问:“他喜欢你吗?”
熊彼得矢口否认:“他不喜欢我,喜欢变形金刚。”
小伍说:“那你肯定比不上变形金刚。”
熊彼得骂:“你他妈说的是人话?”
她口中的故事,模糊又遥远。
陈先生只能靠着想象,靠着强大的共情能力去体会。
她继续说。
“我一直都不敢开口,难为情嘛。后来我在炸鸡店里干得太久,也站得太久,脚踝静脉曲张去医院看病,结果用药过敏,就这么死了,来了这里。”
没有什么道理,也没有什么说教。
只是在讲她自己的事。
她说着说着眼泪又开始掉个不停,拍着陈先生的大腿,哪怕大腿上还带着刀伤,疼得小伍一颤一颤的。
她骂道:“我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?要是当时就把他骗上床,一举拿下!然后嫁到人家里去,能死的这么憋屈吗?你说对不对呀?对不对?”
小伍疼得闷哼不止,一个劲地点头。
熊彼得又从兜里取出另一罐可乐,递给小伍。
“来!喝!我这儿没别的东西了,就这个最多。以前做快餐店的时候,我就记得它的好,现在用来招待你,不寒碜吧?”
小伍拿上可乐,和同乡面面相觑。
他们看着对方的脸,脸上脏兮兮的,让泪洗过一遍。
小伍:“别哭了。”
熊彼得:“我想哭呀!”
小伍:“再哭你身子都没水了!命不够呀!”
熊彼得擦干净泪,却怎么也擦不完。
“我要是能控制它,那我不是机器人嘛?我能是变形金刚的话!不早就把人家拿下了?!”
小伍举杯相碰,眼泪也没停下。
“你说得对!”
熊彼得跟着碰杯,给自己的身体补水补糖。
“喝。”
熊彼得捏着小伍的大腿。
“让我摸摸。”
小伍:“不行,我有老婆。”
熊彼得:“我要摸!时间不够了!”
小伍:“时间不够也不行。”
熊彼得举枪。
小伍投降。
熊彼得贪婪又欣喜地揉着小伍的腿,看着伤口的肉芽一点点填平血与肉,体会着【生命】的含义。
“我想,自己像是在海里的鱼,可惜是个哺乳动物。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弱,呼吸也越来越短。
“没事儿要往水面蹦跶,要是闷在海里太久了,就会溺死。”
她的身体开始凋零。
“跳出海面的时候,能看见太阳和彩虹,能顺畅的呼吸。这时候我才觉得——我活着……”
她把可乐送到嘴边。
小伍还想问个问题。
“你之前说,你写了两本经……”
这个问题关乎于亚蒙神恩教,关乎凯恩校官的经典。
他想明白了。
这两本经书。
一本叫《亚蒙圣经》。
一本叫《凯恩圣经》。
都是熊彼得写的。
她把所有的幻想,所有对美好崇高的期望,所有的理想都藏在了凯恩圣经里,留给了教子。
她把所有的残忍,所有的精湛的盘剥手段,所有的现实都藏到了亚蒙圣经里,留给了奴隶。
除此以外——
——哐当。
铁罐落地,滚出去老远。
小伍的腿上的那只手跟着滑到沙发上。
他看着熊彼得船长。
看着这个枭雄,看着同乡。
像是睁着眼睡着了,她脸上依是那种狰狞又桀骜的笑。和她的教子如出一辙。
阳光刚刚透过船楼的坑口照到她的脸上。
娱乐室的酒架里露出几幅画。
海潮起起落落。
甲板下的奴隶,透着十字栅栏,仰头看着天上。
海员唱着哀歌,和凯恩校官一起抱头痛哭。
一片片雨云聚了又散。
小伍把身上的刀子和弹片拔了出来。
它们是那么轻。
轻轻往里再送几毫米,自己的小命就没了。
它们是那么沉。
沉得小伍手臂酸软发麻,几乎抱不起船长的遗体。
他将同乡放在甲板上,站在凛冽的北风,看着北国海岸线的冰天雪地。
再往西,往北,穿过群山,跨过平原。他才能见到自己的家人。
他想长出翅膀,想飞过去,但他做不到。
身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,他想记住。
这是同乡与旧世界旧时代斗争时,用肉身夺来的无价之宝。
他望着峡湾群岛的一道道彩虹,望着堆积如山的船体残骸,想象着烽火年代大海上的故事,毕竟同乡对此只字不提。
他和同乡的遗体说。
“有机会的话,真想和你再谈谈......我能在星界见到你吗?”
阿明让海员以枪裹挟,决斗结束时才恢复自由之身。
他凑到小伍身边,天真地问。
“这个女人是谁啊?那个老妖婆到哪儿去了?”
他可不知道熊彼得船长身上发生的事。
小伍从阿明衣兜里拿来烟,言简意赅地答。
“一个女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