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主要的是,自己还拿这俩人没办法,一个是他亲爹,另一个是流氓。
虽然表面上是孟时事事求着自己,又是借钱,又是借人,但陆成康清楚,就算没有自己,孟时一样能玩,甚至能玩的更脱,更奔放。
一部电影立项,作为导演,出发点无外乎两种,一、为钱,二、为了梦,为名。
可孟时既不为钱也没什么梦,办事只看自己的喜好,这种人眼里没有所谓的“规则、潜规则”,别人很难拿捏他什么。
加上秦轻雪这么一个极度渴望证明自己的人,在后面支持他,让人很难预测他会干出什么事。
孟时对于叶上末对苏然的隐藏,以及《空禅》的整体立意,态度是毫不掩饰的不屑。
为了拽住他,让他不至于脑子一热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,陆成康只能让自己深度参与到《悟空》这个项目里来,充当他和叶上末之间的缓冲和底线。
他能感觉到孟时也是这么个想法。
不然以他对《哑巴》的嫌弃,不会特意跑到剧组“学习”。
要论对剧组的调度指挥,轻雪传媒拍过两部很成功的古装战争戏,还怕找不人教他?
只是对于这一点,两人心照不宣罢了。
“行了行了,你跟老爷子闹矛盾别折腾我。”陆成康无奈的摆手,“你在这边跟我阴阳怪气没用,想回去吃饭,去找妮子给你求情,老爷子就疼她,吃过他做的韩式炸鸡没有?为了妮子学的。”
孟时一听这炸鸡皱了皱鼻子,“好家伙,那味道就离谱,齁甜,我说鲁菜怎么做出那种味。”
他吐槽了一句炸鸡后,说,“知道陆佳管用,你为什么不早说!”
“你属狗的是吧,逮住人就咬。”
如果可以通过视频打人,陆成康真想给这货一拳。
曾柔很想说,狗干不过他,他追着狗跑。
她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懂这两人什么关系了,总之看起来好像关系挺好?
陆成康看了眼时间,觉的心累,对于楚如说,“你在剧本上有什么不明白问他吧。”
于楚如对猜测孟时和陆成康的关系没什么兴趣,马上把自己做的笔记拿出来摊开,刚要说话,又停住,看曾柔。
孟时说,“没事。”
于楚如松了口气,指着摘抄出来的剧本内容,说,“这三段我想不明白。”
孟时接过来她做的笔记,扫了眼,上面密密麻麻的用不同颜色的笔写满了字。
他把笔记合上,指了指屏幕里的陆成康,“你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吧。”
于楚如不好意思的对陆成康笑,“我想问,这是大闹天宫还是真假美猴王,或者说两者都是,你做了改编?紫霞、阿瑶这两个角色在原著中是没有的,她在其中起什么作用?她们对孙悟空的感情是爱情吗?孙悟空谈情说爱,是不是有些不合适。”
好家伙,这一连串的。
好在孟时对她这些问题里的其中几个算是有预料,问,“有笔吗?”
“要什么颜色的?”
于楚如低头在包里翻找。
“额,黑色和红色吧。”
孟时还真没见过哪个女孩子出门包里放着一把笔的。
他接过于楚如递过来的笔,把笔记翻到空白页,撕下来一张,放在封面上,又把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调整到陆成康能看见纸的角度,说,“我们把原著,还有这份剧本放一边,先说两个概念。”
孟时用黑笔在白纸的正中间画了一个大大的圆,又在圆里用红笔画了一个方形。
方形的四个角都顶着圆的线,在方形之外,形成了四个扁扁的,面积很小的半圆,整体看起来就像一个孔被放到最大的铜钱。
他指着圆说,“这是整个世界。”
又指里面的方形,“这是规则。”
再指那四个扁扁的面积很小的半圆,“这是异类。”
陆成康看不见孟时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拿着笔的手,说,“这里的异类,具体指什么?”
孟时竖起一根手指,“这是第一个概念——神仙没法儿管的东西全都有个名字,叫做妖。妖就是异类。”
曾柔忍不住说,“嗯,妖怪不是动物变成了人吗?”
我国的神怪志异对于“妖怪”的定义很明确——异类化形,像什么狐妖啊,猫妖啊,黑熊怪啊。
孟时说,“真的是这样吗?西游记里,红孩儿和黑熊精跟了观音后,一个叫善财童子一个叫守山大神,而下凡的奎木星君又叫什么?一只黄袍怪罢了。”
曾柔看过孟时的vlog之后,对他导演的身份算是失去了敬意,不服的说,“那是它们一个变好了,一个变坏了,这是它们应得的。”
孟时笑,伸手摸了一下红色的方形,“当一个人跳脱出规则外,便成了异类,剔掉了反骨,夹着尾巴,不再质疑规则,能在规则里混得如鱼得水,便能脱掉异类的帽子变好,是当红孩儿自在,还是善财童子有前途,那就只有自己知道了。”
这下曾柔听懂了。
这第一个概念关乎的不仅仅是“妖”的定义,还有现实。
红孩儿在父母身边,无忧无虑,无法无天,自然是不稀罕当什么善财童子。
可不当会死啊!
面对生存问题,被带上枷锁算什么?这就是现实,逼着人摘掉“异类”的帽子,把世故当作成熟,忍受不公、包容谎言,便“真的成人了”,叶上末这次转型拍商业片,启用流量明星,何尝不是从“异类”走向“正常”呢。
陆成康把烟按灭,把这个话题揭过,问,“第二呢。”
“孙悟空是天地造化的灵猴,心不死,则神不灭。”孟时用黑笔,在红色的方形里,圆心的位置点了一下。
孟时说完这两个概念,于楚如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之前没明白的一段剧情。
那是大闹天宫之后。
【紫霞抬头,眼前是一座铜铸的高台,台上一根巨柱直入天顶,柱脚上,有一具半血淋淋半焦乎乎的残躯,骨肉脱离,已不成人形,
“其实……还有,我一直想告诉你……你的梦,是真的……我见过那样一只松鼠,喜欢在树枝上看晚霞的松鼠。”
“我不是松鼠,我是从西天的云彩中化出来的,那只不过是个梦。”紫霞高声说,“你是一个妖!你不是神仙,不是!你记住了吗?我们永远是不一样的!”
“你在说什么?我……我说的不是这个……”那残骸说。
“你还在做着你的梦吗?你还在想着天边的晚霞?你清醒过来吧,死之前,永远记住你的名字!你是孙悟空,妖王孙悟空!”
紫霞凑向孙悟空,看着他流血的眼睛:“你要记住,花果山的天空其实是一片黑暗,在那儿看不见晚霞的!”
猴子沉默,那头颅上的两点光芒开始慢慢的暗淡了下去。】
这多像一个女孩把自己母亲的话复述给自己的恋人啊:你醒醒吧,别扯什么理想了,房子呢?车子呢?
于楚如说,“紫霞这个角色是为了摧毁‘异类’孙悟空,让他成为那个带上金箍的孙行者而存在的吗?理想被现实击败?”
“你拿到的角色剧本不完整,这样,我先给你们捋一下线。”
孟时摇头,拿起笔画了一条红线,在圆里画了条直径出来。
接着他从代表孙悟空的黑色圆点出发,沿着直径往左边写。
灵台方寸山学艺(菩提不许他说自己是他师傅)——闹龙宫取定海神针——闹地府钩生死簿——闹天庭——被如来镇压
“这是前五百年。”
然后回到圆点开始往右边写。
拜唐僧为师(唐僧身死)——去龙宫要定颜珠——去地府要唐僧魂魄——到天庭——遇如来
孟时写完,放下笔,“这是后五百年。”
陆成康陷入了沉默。
按照这张图,以及“神仙没法儿管的东西全都有个名字,叫做妖”“孙悟空心不死,则神不灭”这两个概念,还真有点理想和现实对立的感觉了。
一只猴子被时间慢慢磨平棱角,但内心依旧不甘……虽然最后现实战胜了理想,但理想并没有真的死去。
如同最终紫霞走向了被打倒的妖猴,握住妖猴的手,那手里是一条紫色的纱巾。
怎么说呢,不算平庸,但也就那样吧……
说实话,陆成康仔细琢磨目前得到信息,心里有那么点失望。
一旁的苏然对这件事完全没有了解,她看着这张图,有些不解,“为什么悟空两次拜师是在一个点上面,拜唐僧不应该接在五行山后面吗?”
于楚如点头,“是啊,为什么?”
孟时没说话,伸手把圆旁边空白的地方撕掉,只剩下一个圆摆在那里,然后按照圆点缓缓对折。
几人只见圆点两边的拜师——龙宫——地府——天庭——如来,慢慢重叠,犹如两个五百年里的猴子,一前一后缓缓相遇。
在陆成康眼里,孟时这个动作犹如天庭倾覆,他之前所有的想法都被按灭。
孟时把对折完成的纸从桌面上拿起来,按住对折的圆形两边,轻轻的捏了一下,平平的纸拱成了一个中空的圆柱。
他透过圆柱的这边,看另一边的沉默的陆成康,说,
“这份剧本的最后的彩蛋是——
天宫的大火烧了七天终于熄灭,众神在废墟和灰烬里,只找到了两样东西,
一块烧焦的石头,
一根烧断的金箍。
如来拿着烧断的金箍,手一挥,石头落下尘世。
阿瑶找到那块石头,将它埋在了早已成为一片焦土的花果山。
她划开自己的手腕,鲜血洒落。
天空雷鸣,黑云之中一条白龙翻滚,大雨倾盆而下。
数百年后,一只松鼠跳上树枝,遥望天边的晚霞。
这是一个头尾相连的环,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,乃至没有出路的环。”
陆成康此刻终于意识到,自己错的离谱。
隐喻,那是陆端存、叶上末玩的,孟时不搞这一套。
《空禅》是先有思想,再填充故事。
《春》是根据现实,创作思想。
而孟时是真心讲一个故事,一个精彩的故事,其他的,只不过是顺带手,旁人从里面看到什么,和他无关,他也不在乎。
这小子……
陆成康苦笑,“你不是最讨厌让人绝望的故事嘛,我想《春》和《悟空》比不了,吴青死了就死了,而猴子的死不过是重新开始,一遍遍的重复,这是最深的绝望、无望。”
“没错,我确实不喜欢悲剧,所以……”
孟时把窝在他大腿上的白花撵走,快速的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,点燃了手里的纸。
“火!”
孟时话没说完,就听到一声尖叫,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,噗的一下火灭了,脸上一凉。
然后又是两声惊呼,出自曾柔和苏然。
孟时手里拿着烧了一半的纸,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被泼了水的脸,一脸残念的看着她们。
是于楚如一杯水泼了在他的脸上。
“不好意思,实在对不起,我们宿舍以前起过火……”于楚如连忙抽纸巾,“我刚刚想剧情出神了,看到火,下意识……真的对不起……”
孟时接过纸巾擦脸,不想说话。
我特么难得中二一波,装个逼,被人一水杯给干翻了,找谁说理去。
狗日的,生活太难了。
苏然和曾柔看这货的生无可恋的表情,忍不住笑。
这边闹腾的时候,陆成康敏锐的察觉到了孟时点火背后的含义,说,“你说所以什么?”
孟时挠挠头,腼腆的笑,“所以,这份剧本是写着玩的,不拍。”